十六岁的那年,北兵南侵。
繁华的都城还未成为战场,虽然日渐零落,但章台的莺歌燕舞却未见飘零。
在危难之际,不知未来会如何的人们更频繁把自己寄托于日夜**的温柔乡。
但即使是再卑微的人,也懂得一些国仇家恨。街市逐渐没落,客人给的缠头也愈来愈寒酸。妈妈蹙眉的次数越来越多,而我也把暗自叹息作为了常态。
终于有一天,妈妈遣散了一些姐妹。剩下的都是不愿离开或者无处可去的人。
这天,妈妈忽然慌乱地领来一个一身戎装、满面烟尘的中年男子。
只见她神色紧张地推开“管仲”的神像,一道密室的暗门赫然出现在眼前。
“北兵就要进城了,将军快躲起来!来——”老鸨冲我招了招手,“你和将军躲进去,好生照顾他,千万别冲动。我没让你们出来就千万别出来!”
我顿时手足无措。在这里生活了六年,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密室的存在。
“老鸨……我乃国家股肱,怎可如此贪生……”
将军略显憔悴,但眉宇间依然透着一股不羁的英气。
“还磨蹭什么!”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平日温婉的妈妈这么有气势。“将军可是国家中兴希望!怎么为这小情拒了大义!”
“北兵进城了!”
一个姐妹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。
妈妈眉眼一挑,把呆若木鸡的我和沉默着的将军推下密室,又将管仲之像严丝合缝地盖起。
密室里只透着几缕细微的光芒,但外面的声音却能清晰地传进我们耳中。
未几,就听见有许多人的脚步声传了进来。
“我们正在搜查敌军的前将军。你们有没有看到哪!”
“这位军爷,您看我们这些小小的北里女子,怎么可能见过那种大人物。您说笑了。”
妈妈出乎意料得冷静。
“你莫诳我!”
北兵忽然大喝一声。我在黑暗中甚至能看见将军的脸色大变。
“有人看见他躲进了这里!快说!”
密室内一片相异于外面的寂静。我甚至能听出将军急促呼吸中的愤愤。
“军爷,我们真的没有……”
“哼!”
随着军士的一声狞笑,血肉摩擦的窸窣声音骤然响起,然后是什么东西砰然落地的声音,紧接着是几个姐妹的尖叫声。
“你你……军爷,我们只是普通百姓啊!”
“哼,还嘴硬!我倒要看看杀几个才能让你开口!”
又是手起刀落的声音。接着是一群男人放肆的狂笑声。
借着微光,我隐约看见将军满面怒容,一手按住腰间的宝剑。
我静静握住将军年轻却粗糙的手,附在他耳边轻声道:
“大人,不可。”
妈妈交待了,在她应允之前将军切不能出去。
“嗯?这尊神像好像有点古怪啊?”
兵士们的脚步声忽然杂乱地迫近。
“……军爷!比起那个,您看看我们这儿的姑娘,您喜欢哪个?”
妈妈的语气开始失去平静。
“这两个死人和你们这群丑妇?”
被推倒在地的声音。
伴着北兵的冷笑,脚步声再次响起。
不好!怎么办!
要被发现了要被发现了!将军在这里可是逃不掉的!
妈妈把将军交给我……
那么,只要能让将军活下去就是了吧……
这么想着,我走上前,刚想打开密室的暗门——
将军发现了我的意图,按住我的肩膀,对我露出了疲惫却豪爽的笑颜:
“老鸨和姑娘虽流落风尘,却对某对国家如此情义。在下乃国之将领,本安民之人,却累及如此多人。大丈夫一人之事,怎可使女子涉险!”
他将我向密室深处一推。我没站稳,跌坐在地。
接着,他像是思考着什么一样,回头对我道:
“姑娘……请活下去……若某今日能得不死,来日中兴我朝,愿娶姑娘为妻!”
说罢,英姿飒爽地一笑,打开了暗门。
“尔等奸贼!掠我王土,杀我子民!女子尚知大义,今某不奋力一击,安可称大丈夫!”
当我走出密室之后,眼前只剩一片狼藉。
妈妈和几个姐妹仆倒在血泊,早已没了生气。
将军的身躯依然在,但那英俊的面容——他的头颅已被军士们割去邀功。
地上留下了几具北兵的尸首。那是将军死前奋力搏杀的活祭。而其他人早已无影无踪。
“呵啊哈哈哈……”
我坐下,轻抚妈妈渐现年月的脸庞。
笑着。
伏在将军没有头颅的身体上,从上而下,感受他残存的温存。
哭着。
我悲伤吗?诚然,我的确在悲伤着。但是——
点起一把火。
木制的门窗、桌椅,精美的绫罗、雕饰,八年的回忆、欢笑,都在祝融骇人的**下噼哩啪啦作响。
没有了。
大家。
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。
那么,再也没有人需要我——
我终究逃不脱被抛弃的命运。
我是在悲伤着,但是,更多的——
于此世上,我再一次失去了容身之所。
我,又被抛弃了。
我在缭绕的炽焰中翩然起舞。
那是妈妈教我的,不是用来取悦男人的,属于自己的曼舞。
仿佛听见了妈妈悠长的歌声,仿佛听见了姐妹们的笑语,仿佛听见了男人们放纵时的喘息,仿佛听见了将军回眸的承诺。
一切,都在红莲的浸润中融化。
仿若一只火翼的蝴蝶,在只剩下自己的花田中翩飞。
不知何时。我成了一名军妓。
大概是自愿的。
是南军还是北军?抑或别的什么军队?
我不知道。
我只是在日夜**中勉强支撑着自己。
什么都没有了。
只有在这里,才被需要着。
士卒们大多是没有教养的粗鄙之人,又苦于久不得女人相伴,所以一个个如狼似虎,毫无怜香惜玉之心。
什么歌舞、诗画,什么风情什么技巧,在这里毫无意义。不知是否还有明日的男人们需要的仅仅是单纯的肉体。
身上的伤痕每天都在增加。男人们的粗暴往往是许多军妓招架不住。
但我毫不在意。我享受着他们在我体内的横冲直撞,肆无忌惮。
或者说,别的感情已经几乎泯灭殆尽,只剩下被希求的满足。
只要不被抛弃就行了。
可是呢,我不是早就认清我的命运了吗?
终于有一天……
“这个妓女有花柳病!”
最开始是一个士兵被发现染上了花柳,顺藤摸瓜找到了我,然后又发现十几名同样境遇的难兄难弟。
染了病的女人一向是受到忌讳的。哪怕这病可能是某个男人传染给她的。
我的结局已经昭然若揭。
没有被坑杀实属万幸。我被勒令逐出军营。
“不要赶我走!”
我对着负责处理我的士兵哀鸣。
“请不要赶我走。
离开了这里,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。
这里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。
只有这里……我还能用我的身体服侍你们!
大家不都贪恋我的温存吗?你们不想要我了吗?我还要啊,要更多!
请不要在抛弃我……
“军爷,您不也曾在我的床上缠绵吗?来吧,我们……”
说着,我扑上去想解开这名士兵的铁衣。
“真是个疯女人”。
他却像看见瘟神一般逃也似地离开。
我在校场上跌跌撞撞地跑着,不时撞上围观的兵士。
“不要赶我走,来要我吧!”
许多人都是熟悉的面孔,现在却避之唯恐不及。
我是疯了吗?
我很清楚,即使是我这人尽可夫的女子,这种下贱低劣的行为绝对是疯了。
但是——
如果不这么做,我就无法被任何人需要了。
我已经,无法继续存在了。
在混乱中,卒长策马到我面前。
他还是个年轻人,那英气蓬勃的模样似乎令我看见了某个故人。
“呵呵,来吧,请得到我吧。”
我伫立在他面前,面带荡漾的微笑,缓缓解下衣衫,一片一片地剥离裹挟自身的鳞片。
“来吧,这回,不要再抛弃我了。”
笑着,眼泪流了出来。
“来吧,永远地,永远地……”
哭着,看着军马高高扬起前蹄。
“来吧——”
我倒了下去,却感觉不到一丝痛楚。
再也感受不到了。
马蹄在我身上一遍又一遍地践踏。卒长在叫骂着。
再也听不到了。
扬起的尘烟混着血水迷了双眼。
再也见不到了。
在那时,我想起了什么?
没错,原来只有死亡,是不会抛弃自己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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